快退休时,我“北漂”中科院“创业”
马晓平(右三)和团队成员在试飞现场。工程热物理所供图
■本报记者 陈欢欢
无人机总师马晓平的前半生顺风顺水,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一等奖、二等奖都曾荣获过,到了知天命的年纪,忽然“叛逆”起来。
2015年,中国科学院工程热物理研究所(以下简称工程热物理所)抛来的橄榄枝打乱了他平静的职业生涯。要不要去“创业”?如果不去,他将在西北工业大学(以下简称西工大)第365研究所副所长的位置上退休;如果去,则要重新组建一支队伍。是按部就班,还是挑战未知?54岁的马晓平选择了后者。
当年9月,他跟夫人方晓装上行囊,开车来到北京,从此自称“老北漂”。最近一段时间,方晓回去照顾生病的父母,马晓平每个周末都回西安看望家人。“现在真体会到年轻人的不容易。”马晓平告诉《中国科学报》。
“第一桶金”
在母校西工大,马晓平度过了半生。1983年,他本科毕业后留校,恰逢1984年原航空工业部批准成立西工大无人机研究所,代号“第365研究所”,自此同无人机打上交道。
高光时刻是2017年,凝结他们多年心血的反辐射无人机出现在建军90周年阅兵式上。反辐射无人机针对的是地面雷达系统,当接收到敌人雷达探测时,可以自主跟踪、精准打击,可谓智勇双全。
“西工大培养了我、成就了我,但我感到自己还能再发挥一些能力。”来到中科院后,马晓平选择了跟母校没有竞争的新领域——货运无人机。
第一桶金来自朗星无人机公司,研究内容是将有人机改造为无人机,但起飞重量达到3.4吨。马晓平此前接触过的最大无人机仅有2吨。将这架飞机开到西安蒲城机场的特级飞行员直摇头:这么大一架飞机能改成不要飞行员的?
马晓平心里也有点忐忑。实际上,大型固定翼有人机能否改为无人机,在航空界也存在争议,难度系数在某些方面甚至更高——因为不是自己设计的飞机,其气动特性、质量特性和仪表接口关系全都不掌握。
由于机上没有飞行员现场操作,只能通过机载传感器感受飞机状态,进行机上自主决策或将数据传回地面控制站操控,因此参数的精度和及时至关重要。马晓平带领团队从测试原机状态开始,逐步分析飞机的气动特性和质量特性数据,需要拆除所有机载显示仪表,逆向确定机上设备各个接口间关系。他们请飞行员根据飞行试验大纲进行各种操作,通过手机拍摄飞行员的操作动作和仪表数据,一点点反推飞机各项状态参数。
终于,经过一步步探索,AT200实现了准确落地。那位特级飞行员点头评价说:“这次落地能打95分以上。”马晓平愉快地回应:“一旦参数调好了,以后次次都是95分,这就是无人机的优势。”
为了拿到这个95分,马晓平说:“我们真的蛮拼命的。”
2016年4月,团队完成人员招聘。2016年5月,平均年龄不满27岁的9人团队就投入了工作。到2017年10月首飞成功,他们在17个月内解决了所有关键技术问题。
项目负责人赵大林记得,飞机成功着陆的那一刻,有人热泪盈眶,有人仰天长啸。“当时每天起床都干劲十足,40摄氏度高温也不觉得热。所有人似乎都不是把它当做工作去完成,而是当成事业在奋斗。”
同亚马逊解决“最后一公里”的小型无人机不同,AT200是全球首款吨级物流无人机,最大航程2000公里,是真正的大型货运无人机。它的成功,也促使我国迈出了无人机相关适航标准制定的第一步。
背水一战
AT200一炮打响,给团队赢得了口碑,也让人们知道了中科院还有一支做无人机研究的团队。随后几年,团队顺利获批成立无人机系统总体部,争取到多项重点任务。
一支处于“创业”初期的团队,何以能如此高效?
马晓平说:“在中科院创业,比我想象中容易。”他总结了中科院的3个“没想到”:没想到领导这么没架子、工作这么拼,没想到管理部门服务意识这么强,没想到科学家们的忧患意识这么强。
到工程热物理所工作后,马晓平发现,自己的琐事少了,连申请项目的PPT都是科技处同事帮他准备的,“这就是中科院,这就能干成事”。干的还都是大事、难事。团队成员王波2018年入职后很快发现,“这边的活都是别人没做过的,完全自主创新,又复杂又难”。
这个时候,马晓平就发挥了定海神针的作用。
2018年,刚刚完成AT200跨越秦岭异地起降试验的他连夜从蒲城赶到包头,分析太阳能无人机试飞失败原因。两天后,改进后的样机首飞成功,年轻的团队士气大涨。
王波说:“飞机行业经验性特别强,但我们有的项目失利后找行业内大专家都分析不出原因,只能靠自己摸索。我们团队相对年轻,会犯错误,有时候方向都会跑偏,但马老师像一个掌舵人,保证把我们拉回来。”
实际上,看见摔飞机,马晓平也很头大。但他说:“愁也是一天,乐也是一天,咬着牙也就干了!”
蒲城、青岛、包头、新疆戈壁……这几年,为了开展飞行试验,马晓平和年轻人一起,哪里人烟稀少去哪里。
在包头冬冷夏热的铁皮厂房里,夏天采集完数据出来衣服已经湿透,冬天低至零下二三十摄氏度,但大家都主动放弃周末,整天泡在厂房里。在新疆无人的戈壁深处,他们开展无人机试验。此型号飞机重量极轻,在无风无雨的临近空间可以肆意翱翔,在地面却“不堪一击”。为了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做完试验,团队每天5点半起床,6点出发去现场,相当于北京时间早上4点,不点名也没人迟到。
“这批‘80后’‘90后’作风都可以。”马晓平给年轻人点赞。
2020年是遇挫的一年,几个项目试飞都不理想。看着沮丧的年轻人,马晓平鼓劲:“我觉得已经差不多了,就差一层窗户纸!”他号召大家背水一战。“研制飞机只有0和1,没有中间,搞不好就什么都没有了。”
坚强后盾
马晓平的人生,诠释了“迟到总比不到好”的真意。
报考博士时他已40多岁,是西工大教授。人家问他,“怎么还读书呀?”他说这是一个梦想。
50多岁准备二次创业时,他征求方晓的意见:工作上得从头开始,生活上有套一室一厅的过渡房,去不去?方晓是飞控专家,两人在工作上相互配合,生活中相互扶持。最后方晓拍板:去!到北京之后,他们发现房子是两室一厅,觉得非常满意。
现在回想起来,马晓平竖起大拇指:“我们家领导有眼光。”
夫妻俩都爱做饭,热爱生活,有仪式感,即使在条件艰苦的外场,也张罗着给团队成员过生日。
马晓平说,基础研究可能一个人沉下心来就能获得点上的突破,但无人机是系统工程,一个人再能也不行。如今,这支50人的团队平均年龄仅33岁。“主要是我拖后腿,等我退休后又要年轻一大截。”马晓平笑称。
快退休了,马晓平今年狠心对实验室人员进行优化调整,希望给继任者留下一支好队伍。他的管理理念是“渠往哪修水往哪流”,该提拔的绝不含糊。接任项目后,王波感到压力山大,给马晓平发微信表达了担忧。没想到马晓平直接抛回来一颗定心丸:“靠你了,放手一搏,出问题我兜着。”王波把这句话截图保存在手机里,现在看见依然热泪盈眶。
2017年,无人飞行器实验室党支部获得“中科院先进基层党支部”称号。马晓平在一次党课中总结了20多条年轻人的痛点和关注点,并提出年轻人需要机会、舞台、信任和引领。他鼓励大家作为中科院的一员,用实际行动构筑蓝天之梦,使命光荣、责任重大。这些话说到了年轻人的心坎里,大家表示这是自己“上过的最好的党课”。
“我挺爱这些孩子,他们服不服你只是看你有没有本事,认可一个人的工作能力和人品。”马晓平说,“来中科院创业,感觉挺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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